94年腊月,两男一女堵家门口要账,父亲羞于见人,大伯赶着猪来
腊月债
"外面是谁?"我问母亲。
"别出声,债主寻上门了。"母亲脸色苍白,拉我躲进后屋。
那是九四年腊月二十三,北方的寒气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家里的窗户糊了层厚厚的塑料纸,风一吹就哗哗作响。
我叫周明志,那年刚满十五岁,正读初三。家里有个老旧的黑白电视机,是父亲几年前花三百多块钱买的"牡丹"牌,每到晚上七点,我都要守着《新闻联播》后的电视剧看。
家住县城东边的老棚户区,一排砖瓦房子已经有些年头,墙皮剥落处露出了红砖,屋檐下挂着几个干瘪的红辣椒。九十年代初的县城,到处都是"万元户"的传说,可我们家却始终跟那个词儿无缘。
父亲周建国在县棉纺厂当了十多年的车间工人,九二年厂里不景气,开始让工人轮休。父亲闲不住,就跟几个厂里的老哥们儿合伙做起了小生意,收些棉花再转手卖给外地的布商。
"这年头,坐吃山空不是办法。"父亲常这么说,"咱得敢闯。"
母亲李巧云在县百货大楼卖布,每天早出晚归,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当。她总劝父亲别折腾,守着厂子熬几年总会好起来。可父亲哪里听得进去,总说:"巧云啊,计划经济那一套早就过时了,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!"
刚开始,父亲的生意还算顺当,家里添了电风扇、录音机,还换了新的蜂窝煤炉子。母亲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,晚上数钱时眼睛里闪着光。
可好景不长。去年秋后,一批收来的棉花质量出了问题,布商拒收,父亲被合伙人埋怨。几个人一商量,父亲得负主要责任,赔了钱不说,还背上了七千多的债务。
"日子过得好好的,非要去折腾!"母亲抹着眼泪说,"这下可好,一辈子的积蓄都打了水漂。"
自打入了冬,父亲就像变了个人,整日闷在屋里,连饭都吃不下,目光总是游移不定。以前邻居来串门,他总是笑呵呵地让座倒茶,现在却躲在里屋不出来。
"周建国,你他妈的给老子出来!"门外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,"腊月了,总不能让我们年都过不好吧!"
母亲坐在炕沿上,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,眼圈红红的。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,那是母亲最看重的一床粉红色缎面被子,是她当年陪嫁的。
"他们不会砸门吧?"我小声问。
母亲摇摇头,叹了口气:"这日子,还让不让人过了?"
父亲躲在里屋不出声,只听见他时不时的叹气声。墙上挂着我们全家的合影,那是九一年春节照的,父亲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门外的人开始拍门,咣咣的声音震得我心惊肉跳。
"建国他哥来了!"邻居王大娘在窗外喊了一声。
我偷偷掀开窗帘一角,看见大伯周建军正从胡同口赶着两头肥猪过来,身后跟着几个帮工。大伯比父亲大六岁,在县里开了个生猪收购站,这几年做得红火。县里人都叫他"猪司令",不是取笑,而是带着几分敬意。
大伯穿着一件厚实的军绿色棉袄,脚踩一双黑色胶鞋,腰板挺得笔直。他退伍前是炮兵连长,至今走路带风,说话中气十足。
"怎么回事?谁啊这是?"大伯嗓门比门外那人还大,"大过年的堵门口,懂不懂规矩?"
门外站着两男一女,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棉袄,脸涨得通红:"周老板,不是咱们不讲理,你弟弟欠我们钱三个多月了,电话也不接,人也找不着。"
"咱县城有这规矩吗?债主****还得全家出动?"大伯的眼睛扫过那个女人,语气不善。
那女人四十出头,烫着一头小卷发,涂着艳红的口红,耳朵上挂着一对金耳环,看起来很是张扬。她被大伯盯得有些不自在,往后退了半步。
"周老板,您别误会,"另一个男人解释道,"这是我媳妇,不是专门来闹事的。"
"多少钱?"大伯问。
"七千八,还有这几个月的利息。"
大伯冷笑一声:"利滚利啊?这是要上天啊!行,你们跟我去收购站,我把钱给你们,但利息免谈。"
那人还想说什么,大伯摆摆手:"不愿意就过完年再来,但钱只给七千八。这年头,谁家没个难处?咱们生意人讲个道理。"
三人嘀咕了几句,终于同意了。他们跟着大伯往胡同口走去,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几眼我家的门。
"你个兔崽子!"大伯忽然转身对着后面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子吼道,"没见过世面啊?滚回家去!"
小孩子吓得撒腿就跑。我知道大伯是故意这么做,他是在替我们家撑场面。
等他们走远,周围的邻居也散了。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里,墙角堆着的煤球上覆了一层薄霜。
父亲慢慢打开门,脸上满是羞愧。他瘦了一圈,眼眶深陷,嘴唇干裂,活像老了十岁。大伯让帮工把猪安置在院子里,自己走进屋来。
"建国,你怎么搞的?"大伯声音低了下来,但语气依然严厉。
父亲低着头,我从没见他这么颓废过:"哥,对不起,我..."
"这钱你打算怎么还?"大伯打断了他,"家里还有多少积蓄?"
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,里面只有几百块钱和一些存折。大伯翻了翻,脸色更难看了。
"猪贩子郭长河你还记得不?"大伯突然问。
父亲一愣:"就是当年和我一起在供销社干的那个?"
"就是他,如今在县里做猪肉生意,我跟他提过你的事,他说愿意带你一起干。"
父亲眼睛亮了起来:"真的?"
"人家念着你当年帮过他的情,特意托我问的。"大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,"咱爷们儿,做事总得有个担当。债我先替你还了,你好好干,慢慢还我。"
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,父亲眼眶也湿润了。
"哥,这..."
"少来这套!"大伯板着脸,"以后少跟那些投机倒把的人混在一起。老老实实做生意,脚踏实地。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夜暴富的,明白不?"
父亲点点头,脸上有些挂不住。
"行了,我得回去了。"大伯站起身,"这两头猪留下,够你们过年了。明天我再送些肉过来,左邻右舍也该走动走动。"
送走大伯,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。我偷偷走过去,看见他眼角有泪光闪动。
"爸,别难过了。"我轻声说。
父亲擦了擦眼睛:"明志,你大伯说得对,爸这次太鲁莽了。我对不起你们娘俩。"
"没事的,爸。"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,只能拍拍他的肩膀,"日子会好起来的。"
父亲忽然笑了:"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安慰人了?"
"我都十五了,不小了。"
父亲揉了揉我的头发:"是啊,不小了。爸以后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了。"
第二天,父亲早早起床,帮母亲劈柴、担水,还把院子里的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。母亲本来还绷着脸,看他这样,慢慢也软了下来。
"建国,你说你..."母亲欲言又止。
"巧云,对不起。"父亲难得这么低声下气,"我以后听你的。"
母亲叹了口气:"我不是那个意思。日子总要过,往前看吧。"
腊月二十四,大扫除的日子。我们全家一起动手,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。母亲蒸了一锅白面馒头,还和了一盆饺子馅。父亲生起炉子,把一大盆水烧开,说是要洗个热水澡,洗去晦气。
下午,大伯的帮工送来了一大包猪肉和香肠。母亲连忙招呼他进屋喝茶,那帮工却说有事,放下东西就走了。
"老周家的人就是这样,死要面子。"母亲小声嘀咕,但脸上却带着笑意。
"怎么说你大伯呢?"父亲假装生气。
"我说他好着呢!"母亲白了父亲一眼,转身去厨房忙活了。
晚上,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。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,大块的红烧肉,还有母亲特地做的拔丝地瓜。父亲难得喝了两杯二锅头,脸色红润了不少。
"明志,"父亲忽然对我说,"你大伯让我去他那儿帮忙,过完年就去。你得好好念书,争取考个好高中。"
我点点头。其实我知道,县一中很难考,学费也贵。但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,我不忍心说出来。
"会的,爸。我一定努力。"
腊月二十九这天,郭长河来我家拜访。他五十来岁,身材魁梧,说话爽快。见了父亲就给了他一个熊抱。
"老周,多少年没见了?"郭长河哈哈大笑,"你还是那么瘦。"
"十多年了吧。"父亲有些不好意思,"你倒是发福了。"
"吃肉的行当嘛!"郭长河不在意地摆摆手,"你大哥跟我说了你的事。别担心,跟着我干,保准让你东山再起!"
两人聊了很久,从当年在供销社的趣事,到如今的猪肉行情。我在一旁听着,才知道父亲年轻时曾帮过郭长河大忙,替他顶了一个丢货的罪名,差点被开除。
"要不是你,我早就被发配农村去了。"郭长河感慨道,"这么多年,我一直记着这份情。"
父亲摆摆手:"小事一桩,何必记这么久。"
"人活一辈子,就是靠这点情义。"郭长河郑重地说,"别人不记,我记着。"
送走郭长河,父亲站在院子里,望着远处的天空,久久不语。
"想什么呢?"母亲端着热水走过来。
"想起年轻时候的事。"父亲笑了笑,"那时候,咱们什么也没有,反倒无忧无虑。"
"那时候傻呗。"母亲把热水递给他,"现在也不算老,还有大把日子要过呢。"
大年三十那天,我们一家围坐在一起包饺子。院子里,两头猪被父亲喂得膘肥体壮。母亲说,过了年,父亲就跟着郭叔去县里做生意,这日子总算有了盼头。
包饺子时,我注意到父亲的手粗糙得像树皮,指甲缝里还有些洗不掉的机油痕迹。那是他在棉纺厂干了十多年的印记。母亲的手也不好看,指尖因长期接触布料而泛黄。
"建国,"母亲突然说,"要不你还是回厂里上班吧?"
父亲一愣:"怎么又说这个?"
"我听说厂里情况好转了,轮休的人都叫回去了。"
"不去了。"父亲的声音很坚定,"我跟郭哥干。厂里那点工资,养不活咱们一家。"
"可是..."
"巧云,"父亲打断她,"我已经决定了。这次不一样,不是我一个人单干,是跟着有经验的人学。你就放心吧。"
母亲没再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包着饺子。
晚上八点,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始。我们全家围坐在电视机前,看着赵本山和小品演员们逗得观众哈哈大笑。
"以后咱家也买个彩电。"父亲忽然说。
母亲白了他一眼:"又来了。"
"真的,郭哥说了,干得好一个月能挣一千多。"
母亲撇撇嘴:"你少吹牛。"
"不信你等着瞧!"父亲拍拍胸脯,"我周建国说到做到。"
夜里守岁,看着窗外的爆竹声声,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家人。不是血缘关系,而是在你最落魄时,仍有人愿意拉你一把;在你最狼狈时,仍有人替你挡在前面。
父亲给我和母亲各倒了一杯北冰洋汽水,自己却拿了一瓶二锅头。他说:"咱们家今天不说愁事,只说喜事。"
"有什么喜事?"母亲问。
"巧云,等我跟着郭哥干上一年,咱们就攒钱买新房子。"父亲举起酒杯,"不住这老棚户区了。"
"吹牛。"母亲笑了。
"还有,明志今年要考县一中。"父亲看着我,眼里满是期待,"学费我来想办法。"
我心里一热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"爸,我不会让你失望的。"
"好孩子。"父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"爸这辈子没出息,就指望你了。"
"哎呀,这孩子还小呢,别给他太大压力。"母亲打断父亲,转而对我说,"明志,你只要尽力就好,考不上还有别的学校。"
父亲喝了口酒,摇摇头:"不,他能行。我儿子比我强。"
零点的钟声敲响,新的一年到来了。院子里的两头猪也跟着叫了几声,仿佛在庆祝。
父亲站起身,郑重其事地给我和母亲各倒了一杯热茶,说:"新的一年,咱们家要好起来。"
母亲点点头,眼里含着泪光。我知道,那是希望的泪水。
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债务、困境、窘迫,这些都不算什么。有家人在身边,就是最大的财富。
饺子一盘,团圆一家。腊月的风,终究吹不散亲情的暖。
就在那个除夕夜,我悄悄许下心愿:一定要好好读书,将来挣大钱,让父母过上好日子,再也不受别人的冷眼和嘲笑。
后来的日子,父亲果然跟着郭叔做起了猪肉生意。先是在县里市场摆摊,后来有了自己的肉铺。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转,彩电、电冰箱相继添置。高二那年,我们搬进了县城新建的小区,有了属于自己的楼房。
再后来,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,成了全家的骄傲。每当回忆起那个债主上门的腊月,我总会想起父亲羞愧的表情,大伯坚定的背影,以及那两头改变我们命运的肥猪。
命运就是这样,有时候,一次挫折反而成了转机。正如县里人常说的那句老话:"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倒下的汉子站起来依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。"